烟花(下)

》转

天刚蒙蒙亮,叶臻卿刻意从城墙翻进扬州城,运起轻功到了悦来客栈。

“叶姑娘要离开扬州?”退房之时,掌柜的眼里颇有几分惋惜之色。

“嗯。”叶臻卿接过退下的碎银正欲收起,突然想起钱袋昨日被人所劫,于是只这么凉凉的攥在手心。

“其实,姑娘啊,老夫多嘴一句……赵军爷在扬州城这么些年,老夫这辈的人都把他当儿子看,他啊,做事虽然乱七八糟,但人是好人。”说着,掌柜的语气竟有些唏嘘。

叶臻卿点点头,一本正经地拱手抱拳道:“谢前辈指点。”

扬州城,一如既往的繁华与热闹,从他初到再至离开,分毫未变。尽管丝丝缕缕的熟悉感挥之不去,但他终是没能在这里找到想找的人。

将包袱挂上肩头,手指在擦过侧腹微微一顿,衣衫里的伤口已被意外细致地包扎了起来,微糙的触感,透着些许药香,依稀还留有一丝余温。然而很快他便摇了摇头,继而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客栈。

叶臻卿是带着目的降生在这个世间的。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冥冥中便有一个声音、一种直觉存在于脑海中,不停地说着你要找到一个人。

大约是目的性太过强烈的缘故,一直以来,他的脑海都静的可怕。尽管有着温柔的双亲与可爱的胞弟,但这些似乎都没法撼动那颗静而凉的心。

仿佛是为了划清界线般冷冷一团冻在那里,没有什么能够真正走进来。

叶臻卿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在寻常孩童还不该有记忆的时候,他为救下失足落水的胞弟,曾用未成形的力量蒸干过满满一池水而未伤人分毫。因着这份不同,从那一天起,他彻底明白了自己与家人不是同一类存在。于是,叶臻卿学会了沉默地隐瞒一切,并成长得比谁都要独立、也比谁都要懂事。在胞弟还在嚷嚷着抱怨私塾先生的时候,叶臻卿便已然背起了轻重双剑,沉静地向父母辞行远游,去寻找那个所谓的命定之人。

他很清楚自己不是第一次降生,很清楚自己与尘世的格格不入,很清楚自己明明身为男性却对女子装束有着天生亲切感的异常。而这份潜意识般的清楚显然是属于魂魄的记忆。

所以他才更加疑惑。

叶臻卿记不起此前的自己到底做过什么、想做什么。这么深的执念,他的魂魄究竟是想找什么人?

然而,纵使知道这份执念出自于自身魂魄,叶臻卿却依旧没有丝毫的共通感。

他会主动去找人,说到底,只是为了有一个留存于世的理由罢了。

 

人总在本能追逐着光明,叶臻卿的体质使得他生来便能吸引别人,这次也不例外。

“叶小姐,老朽并无恶意,只是……少爷他茶不思饭不想的,无论如何也想再见小姐一面。”阴魂不散的朱家总管事说得低眉顺眼,语气里满是恳求与讨好,但叶臻卿却不为所动。

“那便回去告诉你家少爷,这种殃及无辜的把戏若再有下次,刀剑无眼。”

余杭富商朱家的公子,一年前曾热烈地追求过他,两个人倒也你侬我侬过些时日。但叶臻卿毕竟降生不过十五载,力量未固,没过多久便被朱公子发现真身——不仅男儿身,还包括他原本的姿态。

那公子虽最初有几分真心,可人心从来不够纯粹,也不是只得一样就会满足的,得知真相之后三分爱恋化为十分欲念,在一往情深的幌子下,早已将他当作庇佑一门福祉的瑞兽。

叶臻卿其实从来无法理解别人口中“喜欢”的意义。于叶臻卿自己,他喜欢夜是因为安静,喜欢水是为了涤净不洁,而喜欢剑则是由于实感,锋刃划破血肉的实感能反馈给他生命的气味。大概是因为“喜欢”这种情感也在记不起之列。

但此事毕竟影响恶劣,足以让叶臻卿对谈情说爱彻底心灰意冷。而朱家人见儿女情长留不住他,则也干脆撕破脸皮,明里暗里展开了长达数月的悬赏追踪,直至今日。

这一次,他们同样尾随至了扬州。而除了凌雪阁的老熟人,朱家总管还额外请来个道士,并毕恭毕敬地称之为“温半仙”。

这道士倒真不是出来骗的,身后的大葫芦里颇有玄机,缠斗之中叶臻卿稍不留神便遭了暗算,整个人被密缠的藤蔓裹成了粽子,头下脚上地悬在半空,同时身体也开始发软,仿佛那些活藤正源源不断地吸走他的力气。不仅如此,一股熟悉的力量开始在胸口冲撞,仿佛下一秒便会破体而出。

听着道士不紧不慢的念咒声,叶臻卿咬住牙,眼底一抹金色焰气流转。罢了,大不了先遂了朱家的意,人的寿命终究有限,而他与他们不同,日后总有逃脱的机会。

这么想着的叶臻卿放松身体,缓缓松开剑。

但赵六救了他。

叶臻卿自己是天生的强者,强者有能力自立,而他又不愿与凡人过多接触,因而顺理成章地独来独往。

所以,这是他迄今为止的记忆中第一次有人施以援手。

原本,自己不讨厌赵六死缠烂打式的殷勤只是因为他随叫随到、且从不碍事。而如今,明明这份的殷勤与旁人并无区别,可为何自己会有一瞬间的悸动……?或许这意味着他们有机会成为挚友,又或许日子一长赵六自会证明、抑或毁灭那份“喜欢”给他看。

但他却不愿再继续了。

没有理由。只是无论如何,他都不允许这个叶臻卿会因此改变,也同样不允许有什么会因他而改变。

 

未等这个念头沉淀完,这片扬州郊区的树林里突地冒出十数黑衣人。

随着他们合围聚拢,一名头发花白的佝偻老翁慢慢步出,遥遥向叶臻卿做了个揖:“叶小姐,别来无恙?”

“托朱管家的福,尚可。”叶臻卿略扫了一眼,并未见到昨日的道士,于是便摩挲着剑鞘冷笑一声,“一路随我来此,当真是鞠躬尽瘁。”

他此时还是昨日的装束,只是收了头上的簪钗,声音也不加掩饰更显低沉,十分的英气逼人。

“非也,此次老夫只是个引路人,找叶姑娘的另有其人。”朱管家心下也有些微愕,尽管眼前的叶臻卿还是那样,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同了。

“哦……?”叶臻卿挑挑眉,倏尔一个激灵回手便是一剑,一声脆响,锋刃相接,他抬眸看向眼前那对蓝金异色的妖瞳,一瞬有些错愕:“你是……”

“哟,好像还是个同类。”骤然现形的金发异族人冷笑一声,“有点意思。”

叶臻卿闻言不禁皱眉:“不知在下何处得罪了阁下?”

“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打狗还得看主人。”弯刀在手腕上旋了一圈,那人露出个意味狰狞的笑,“你打了我的狗,我就要你的命。”

“阁下是否误会了,在下并未……”

然而金发男子的话只是单方面的预告。他的身形雾一样在原地逸散,又在下一刻突至身前角度刁钻地弧斩,带起明亮的焰气。

叶臻卿后撤两步挽起剑花,锋刃相撞的瞬间手臂一沉,随之矮身避开头顶呼啸而过的刀锋,纷扬的黑发被利落削断。沉住气稳住下盘,叶臻卿转而一剑上挑刺向他空门大开的腰腹,却在命中的瞬间再次失去了男子的踪迹;他慌忙贴地一个侧滚,只听“嘶啦”一声,后背一凉竟是被划出两道豁口,若反应再慢半拍定会入肉。

这人好诡异的身法路数!叶臻卿如临大敌地摸向重剑剑柄,盯着对面气定神闲的金发男子。

那人甩掉刀尖的明黄残片,歪着头嗤笑一声,手里晃荡着个包袱,明显是方从他肩上挑落的:“呵……你就这么跟我打?”说着,压低重心的瞬间流星坠地,尘埃激起一圈气浪。

叶臻卿眼前一虚,咬牙抽出重剑凝神,只见那人从极高的空中急速而下,他忙拧腰聚力使出一击云峰玉皇,谁知两相碰撞时却未传来意料中的重击。他心下一惊,旋即眼前一花。饱含侵略性的气息从身后传来,他只来得及侧身堪堪闪过,重剑却被锁链兜头盖脸圈圈缠住。

男子一手绷直铁索借力踩上剑身平面,一脚踹向他心窝要害,叶臻卿迅速后仰避开,但腰腹还是被那人足尖波及到,顿时一股灼热的疼痛钻心而上。面对紧随其后的弧斩,他唯有舍弃重剑避其锋芒,却还是因着内伤造成的迟钝而被划破胸膛,一时间鲜血四溅。

“……该说你是自大还是愚蠢。”

叶臻卿迎风回浪拉开距离,默默咽下涌上喉头的血腥,抬眼正对上那饱含轻蔑的眸子。

他听出了那人言外之意,然而,却无能为力。

身体于他只是一个载体,融于魂魄中的本源力量从初次触发以来便一直处于不完全、甚至不可控的状态,根本无法随意调动。这也是叶臻卿执着于追寻那个人的另一个原因。他深知只有先一步满足灵魂的夙愿,填补完缺失的部分,自己才有可能完全夺回对力量的操纵权。他厌恶身不由己。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单靠身为人的力量,他赢不了。

……离开世间的残缺魂魄,待到下一个轮回会不会依旧会重复同样的老路?那些遗忘的记忆,是否也是在这样的循环往复里被消磨殆尽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叶臻卿感到迷茫。面对刀锋,他并无畏惧,只是感到虚软的无力。

仿佛已然目睹到一个无根无由、被无穷无尽的死循环彻底捆缚的未来。

 

“下一击,收你的人头。”

“慢慢!萨迪大侠刀下留人!”一边朱管家迈着小碎步颠儿颠儿跑上前,“大侠啊,咱们不是事先说好此人留给我等处置的嘛?”话音方落便见那对异色兽瞳往下一斜,内里四溢的杀机吓得他一个哆嗦,而眼前的异族人只是嘴角一勾,语调轻飘飘地上扬:“我是说过任你处置,只是……我可没说过最后会留活口。”

言罢,萨迪脸上漾出一个嗜血的笑容,对着失神捂住胸口的叶臻卿冲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破空之声接二连三袭来,箭矢向着萨迪行进的轨迹纷飞,随后一抹黑中带红的影子冲到叶臻卿面前,长枪一横将他挡在身后。

“你来……”叶臻卿微微瞠目,看向马上红衣银铠的天策城守。

“我……小爷来救你啊!”赵六强忍住没回头,咬着牙关狠狠蹬向对面的男人。

“你别插手,这是我的事。”叶臻卿轻咳一声皱眉道。

“你说过我喜欢你跟你没关系,那我来救你也跟你没关系。”赵六飞快地说道,“有本事你就把小爷连人带马丢出去。”

“……”叶臻卿被噎了一噎,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抿唇不作声,但心情远比面上复杂得多。

他是真的不明白,话都说的那么清楚了,赵六为什么还会追过来?

而自己也同样,明明话都说的那么清楚了,为何心底却突然流过一阵莫名的温度。

“帮手?”萨迪闪开了那几发乘龙箭,看着赵六的眼睛倏尔露出一个狞笑,松开手任两柄弯刀坠地,“既然如此,那老子就不客气了。”话音刚落,便见他眉心浮出一个红色印痕,接着整个人伏低身体两臂撑地,周身红光大盛——

“妈呀!?”赵六眼见一个大活人生生变成了威风凛凛的金钱豹,身形比一般豹子还大两圈,此时它正低哮着曲腿蓄力,摆出一个进攻的姿势。

“你快走,它不是你一个凡人能应付的!”

叶臻卿的声音急促地从身后响起,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情绪,而眼前,来自异类的陌生威胁激得身上汗毛倒竖,背后滑腻腻地淌下冷汗,由身到心都在警告着危险。

但赵六却默默屏住了呼吸,接着捏紧枪身一拍马臀冲锋过去,中气十足地吼道:“跑啊——!!!”

啊……是了,就是这个久违的感觉。

死境里凭空而生的冲动,孤注一掷般,为了达成某个目的而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不顾一切。

很多年前他是为活着,而现在,是想为叶臻卿。

叶臻卿怔怔地看着赵六一骑绝尘,浑然不觉圆睁的双眸已完全蜕变成金色。

他只知道,自己认得这个背影。

那团雾一样遥不可及的记忆里浮出无法回避的熟悉感,他记得,曾有一个人也像这样背朝这自己一往无前过,背景是铺天盖地的红。恍惚中,他看到像是自己伸出的手,于一片模糊中光影重叠,同时有个声音突地从身体内部炸响——“不要走!!”

叶臻卿捂住胸口发出一声尖啸,一时间狂风四起,逶迤在地的枝叶翻涌而上,所有人都看到一对有形的翼从叶臻卿背后舒展开来,洒下几乎能灼伤眼球的金羽光澜。

“没错!哈哈哈哈是她!!她果真是天下罕见的珍禽异兽!!”朱管家激动得满面皱纹抖动,他一挥手冲着身后的黑衣人嚷嚷,“快上!抓住她的每人赏银千两!!”

金钱豹的目光也被这片灼目金色所引,它兴奋地咆哮一声,撇开左支右绌的赵六凌空飞扑过去,吓得赵六忙拍马紧追。他的目光与不远处悬浮于半空的身影相接,只见叶臻卿慢慢抬起脸,衣衫破碎,满头长发无风自动。

脸还是那张脸,但瞳仁里的金色流光溢彩,额上眼下多了些神秘的金棕色纹路,更添凛然而神圣的气质,只单单看着便凭空生出想要屈膝膜拜的念头来。

赵六长大嘴巴,一时间失去了反应,满脑子都想着不愧是我家卿卿,这也太……太帅了!!

没等他花痴完,金钱豹也才堪堪逼到近身,叶臻卿突地举臂翩然一挥——

顿时金光炸裂,一个巨大、耀目的火球转瞬席卷视界,无所不至的金橙色淹没了全部天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赵六眼前白茫茫一片,耳朵也嗡嗡嗡嗡个没完,恍然间只觉身体被炽热的气浪抛到高空,随着风起起伏伏,过了很久也未回到地面上。对此,赵六并无畏惧,他只是觉得着急。因为他看不见叶臻卿了。

于是,他大声呼喊着叶臻卿的名字,努力睁大刺痛不已的双眼举目四望,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倏尔,手指触到了一截滑凉衣袖,赵六忙拽住了手脚并用地往上黏。

“卿卿!卿卿!太好了你还在!吓死我了!”

而被他抱着的人却迟迟没有反应,过了半晌,才听到一个低磁戏谑的声音慢慢响起:“咳,小友这般热情,贫道可消受不起啊~”说着,一只冰凉的手贴到他眼皮上,火辣辣的锐痛很快消散,赵六睁眼,这才发现自己抱在怀里的是个背着大葫芦的白衣道士。

“这,这位道长是?”赵六忙松了手后退两步,眼睛却急匆匆往道士身后瞟去,继续寻找那抹熟悉的颜色。

“贫道温寒,江湖人称温半仙,小兄弟称呼贫道温道长就好。”道士高深莫测地笑笑,眼神却是越过了赵六的肩头,声音微提,“好险,贫道要再晚来一步,你可就要造杀孽了。”

赵六闻言一激灵,他火急火燎地转身,只见几步处站着的果然是衣衫褴褛却风华无双的叶臻卿。

“卿卿!”

赵六兴冲冲地往那头跑,叶臻卿却猛然转过身避开他的目光。

“别过来!!”

线条优美的金色羽翼敛在背后,衬着遮不住的玉白腰脊,漂亮得惊心动魄。

赵六下意识停下脚步,但看着叶臻卿那副明显是不知所措的模样,他只顿了一息就猛扑上去一个熊抱:“太棒了!!!卿卿!小爷就知道你跟一般人不一样,能被本大爷看中的怎么可能是一般人哈哈哈哈哈!”说着兴奋地抱着人转起了圈,叶臻卿被转得头有点晕,唯有僵着身体目瞪口呆,仿佛才认识他这么个人。

“你……你不怕我?”

“怕毛?”赵六纯良地眨巴眨巴眼。

“我是妖。”

“哦,然后咧?”赵六似乎完全没意识到重点。

“你……还喜欢我?”

“嗯啊!!废话嘛不是。”赵六点头,“你是男的我都追了别的还不是小意思?再说……嗯……反正……”他突然支支吾吾的嗫嚅起来:“反正扬州城不差我一个守卫!”再说还有魏钦老大这个前车之鉴……不对是优秀示范,找个人背锅就行了嘛。赵六对自己的英明神武十分满意。

叶臻卿张着嘴,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赵六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着他,那他呢,他究竟是怎么看这个人的?

记忆未复的自己……真的有主宰情感的权利吗?

正这么想着,一股难以忽视的虚弱感席卷周身,叶臻卿身体一软便要滑下去,赵六吓得忙拦腰一捞,却在触手的瞬间听到“蓬”的一声。

赵六愣愣地看着手里那捧破损的衣料,急得哇哇大叫着:“啊啊啊卿卿不见了温老道你看是这咋回事!??”

才被人想起来的温寒不满地挑挑眉眉,继而伸出两根指头,从衣料里拎出一团毛绒绒的金黄色:“喏,这儿呢。”

“这,这是卿卿?”赵六小心翼翼地捧住手心里柔软的一坨,左看右看,眼里满是兴奋的好奇,“小鸡崽儿?”

“这是金乌。三足金乌听说过没?”温寒脸上写满“不跟文盲一般见识”,摸摸下巴喃喃自语道,“贫道原以为能见个小毕方或是小朱雀,不想是个金乌……嗯,金乌也不错了,不枉贫道退了票生意来看戏。”

“……喔我知道!不就是街头说书的讲的那啥太阳里头才有的鸟嘛!”赵六顿悟,随即兴致勃勃地抬手去掀那团毛球的屁股,结果被恼羞成怒的叶臻卿喷火烧焦了额前的头发。

温寒顿时换上了一副难以形容的微妙表情,淡然旁观赵六被家暴。

“……温老道什么眼神,小爷只是想看看是不是跟你说的那样有三条腿。”赵六自来熟地磨着牙。

“贫道又没说他就是那传说中的三足金乌,”温寒一脸欠揍地挑了挑眉,“他道行尚浅,二足而已。”

“……”赵六心说你耍我但又找不出温寒话里的破绽,只得嘴角抽了抽。

“多谢温道长出手相助。”暂时被打回原形的叶臻卿稍稍平复了心情,窝在赵六手心抬起毛绒绒的小脑袋,“只是,在下与道长素昧平生,不知……?”

啧,心思还真重。温寒腹诽了一句,面上却依旧笑意温和:“钱财乃身外之物,贫道掺和这事本来就是觉得好玩而已,只不过两相对比之下你们更胜一筹罢了。再者……”顿了顿,他神秘兮兮地补充道,“你们身上连着红线,扰人姻缘……可是会被驴踢的。”

“红,红线?这世上还真有月老啊!”赵六一脸惊讶。

“这个嘛,贫道开了天眼。”温寒说着指指自己的眼睛,瞳仁里的暖粽转瞬化为冰一样的冷蓝。

叶臻卿看不出温寒的路数,他自然不信什么红线的说法,但又想不出一个道士施恩于自己这种非人存在有什么好处,于是默默不语。

“所谓相遇即是缘分,想来这位小友要完全恢复怕是还需要些时日,趁此机会,两位不妨去贫道那儿坐坐,如何?”温寒笑道,“你二人都需要一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理清这几天发生的事吧?贫道那里再安全不过,你们大可不必担心无关紧要的人寻上门来。”

“那……卿卿,你说咋样?”赵六有些动容,但还是征求意见地看向掌心的小毛球。

叶臻卿抬眼看着青年城守那有些忐忑的眼神,没说话。

平心而论,和赵六在一起的感觉不坏。况且,在力量突然泉涌而出的瞬间,那一刻的熟悉感,仿佛是某种藏得极深的眷恋。他还没完全想起究竟在何处见过这个背影,也不确定赵六是否是他要寻找的人,但,却切实感受到了久违的暖意从冻硬的心里温温泛出。

这些都是赵六带给他的情绪。

或许,这些不明不白的东西时间一长便会现出原形的吧?而在此之前,他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想明白这件事,即便想不明白,或许……也可以让它成为习惯。

或许,正是因为没心没肺如他,薄情冷淡如他,两人才会发展出眼下这个局面吧。

这么想着,叶臻卿缩成一团,安心地窝在赵六手心打起了盹。

“嗯。”

 

》合

赵六死了。

 

这事发生得很突然,突然到当叶臻卿手执那片染血的金羽时,脑海里唯余一片空白。

天宝十四年的冬天,人间出了一场大乱子。

连一向吊儿郎当的温半仙都连夜收拾行囊回了华山,说是夜有万鬼同哭,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只有他这种见不得光的人才能出面镇压。

赵六终究还是没能离职成功,叶臻卿也知道赵六虽明面上是个扬州城守,但只要骨子里属于天策的那份血髓还在一日,那面旗帜便永远能召唤他踏上征途。

叶臻卿本是准备跟着去的,但被赵六死缠烂打着拒绝了。

“温道长说过你不能掺和这种事……再说,你要是跟着我上战场,那小爷还能干嘛?等我跌打滚爬习惯了更耐揍了,陪你练剑才能更爽不是?不然你老想着往少林寺跑。”

他还记得赵六说这话时的表情。不惑之年的人了,笑起来却与当年那个愣头青一般无二,仿佛岁月不曾在他灵魂上留下任何印记。

难道赵六执拗一回,叶臻卿也不再继续坚持,只取了一片羽毛给他作护身符,叫他记得报平安,赵六受宠若惊地接了,里三层外三层裹好了放在心口,然后扑过去就是劈头盖脸一阵狼吻。叶臻卿本想一脚踹过去,但见这人乐得跟条摇着尾巴舔人脸的狗似的,也就由着他胡闹了。

叶臻卿从未想过,这个不学无术的牛皮糖有朝一日会死在为国为民的战场上,这话要放在平时他第一个不信,但如今,却不得不承认了。

风声在尸横遍野的死地回鸣,鸦鹫盘旋。

赵六正安静地躺在他怀里,身上的盔甲凹进去一大块,脖子被利器削断了小半截,软软地半倚在他肩窝,血已经流干了。

他连最后一面也不曾见到。

胸口憋闷得近乎窒息。叶臻卿想象不出赵六临死那一刻的感觉,这么一个聒噪的人安静成这样,那该……多难受啊……

 

二十年。

从最初的不明就里别别扭扭,到如今的亲密无间,虽然叶臻卿并未放弃寻找那个人,也从未对赵六说过一声喜欢,但他们似乎都默认了口头确认只是个虚的仪式。

因为叶臻卿已经把赵六当作他在世间的家人了。

即便还是无法完全理解赵六那份无端的恋慕,也欠缺能充分回应的条件,但他愿意默默接受这份感情。就算未来某一日那个命定之人送上门来,赵六也依旧无可替代。

他明白,这一生,不会再有人能像赵六那样能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伴他左右,也不会再有人能像赵六一样离他如此之近了。

而现在,在看到张脸的瞬间,所有扑朔迷离的熟悉感全都在瞬间凝聚成一股,向着记忆最深处的死角凿进去。

叶臻卿终于忆起,他与这个人,很久很久之前便认识了。

那时他的化形尚是个窈窕少女,而彼时的男人则依旧是一个兵蛋子,他们莫名其妙地相识、相知,又莫名其妙地相恋,最后在一场战乱中生离死别。

而眼下的情景仿佛就是时空的重叠。

他们,注定是要分离的。

赵六他是个凡人,他是会死的啊……

叶臻卿的内丹与织雾他们不同,温寒说,若是强行给了赵六,其中满溢的离火之精或许会将他连人带魄烧得连灰都不剩。既然存在这样的风险,加之赵六似乎从未在意过这件事,于是连带着叶臻卿也一并将它淡忘了。

直至今日,方才追悔莫及。

早知如此,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可能,他也该全力试一试的。如果他也像其他人那样把力量分给赵六,如果他执意跟着一起来,如果他能主动一点……

他该和赵六并肩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男人孤零零地死在这种地方。

叶臻卿抱着赵六跪在无人的战场上眼神空洞。

神鬼精怪,魑魅魍魉,不可涉人事。这是世外之物皆知的潜在规则,但凡擅自干涉世间因果之人都会被强行卷入扭曲的因果线中,无一例外。

彼时的少女,因承受不住恋人的死亡而擅自干涉了人世间的争斗,身份败露后,被别有用心的当权者寻来奇人异士设计穿了琵琶骨锁入地牢,从此沦为满足他人私欲的工具。

他在放弃肉体的同时将过于绝望的记忆一并放弃,但当初的一时冲动却耽误了千年,包括这一世的险些错过。

纵使阴差阳错地寻到了,却依旧未能改变结局。

他是金乌,是极致光明的精怪,天生具备三昧真火与修身为仙的资质,却身陷连仇人也无法手刃的境地。

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的因果。

枫华谷突如其来的离奇大火伴着突如其来的倾盆暴雨烧了整整三个昼夜,草木不沾,然人畜却都碰不得,且水土枉费,恍若一道天堑。

那是叶臻卿的火。

孤魂野鬼的凶戾煞气统统被焚得一干二净,积垢死域被烧成清明福地,只有金乌那承自太阳真火的离火才能烧出这等效果。

与世隔绝的三天里,叶臻卿就那么抱着赵六仰面躺在焦灼死去的大地上,掌心攥着血浆干硬的羽毛,出神地看着上空万里混沌。

埋在骨肉里的心脏正“噗通”“噗通”跳个不停。这是他第一次感知到自己的心脏,感知到了痛楚。疼,像把薄刃的刀在心尖剖开了口。

人为什么只有一颗心脏?大概是因为一次只够装下一个人。

在没遇到那个人之前,这颗心是只属于自己的一汪死水,而如今,他所熟悉的那颗心已经随着赵六一起在怀中被舔成了灰,又被雨水冲得四散,回不来了。

 

尔后,叶臻卿花了很长时间一点点聚起散落的灰,收集进一个小坛子里。

自此时间便如同静止一般,他终日抱着赵六的骨灰在哀鸿遍野的鬼域徘徊,一时间仿佛成了空壳。

直到某一日故人来访。

来找他的人是沼仙织雾,或者说,曾经的沼仙。

叶臻卿对织雾有天生的亲切感,地灵身上的气息是金乌所喜欢的,尽管他的内心拒绝对外交流,但还是默许了织雾的靠近。

纯白地灵安静地陪他坐在一截枯木上,很久很久一言不发,后来,在某个无月的黑夜才终于开了口。

“人的寿命不像我们这么长,都会死。”织雾说着轻轻搭上叶臻卿的手,面无表情,语气却无比坚定,“但是人可以轮回转世,只要你还愿意见他,那么总有一天他会找到你。就像你曾经什么都不记得,却只记得要找到他那样。”

“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叶臻卿仍是盯着手里的坛子不说话,睫毛微微一动。

织雾看着他,突然轻轻地说道:“……你想见他吗?”

叶臻卿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因着太久没有说话,出口的声音嘶哑到陌生:“你……有办法让我见他?”

“返魂香。”织雾缓缓摊开素净的掌心,“唐远从温道长那里拿来的。”

“今日,是中元。你是赵六在这世间最深的羁绊,一定能召来他的魂魄。”

叶臻卿如被蛊惑似的伸出手去,一缕细细的金焰从指尖钻出,颤栗着裹住那截返魂香,小心翼翼地送到空中,只稍一炙烤,香气便从那貌不惊人的小块里逸散出来,竟是摄人心魂的馥郁。

恍然间心口一烫,叶臻卿错愕地探手入怀取出那片染血的金羽,只见星星点点的银澜正从中飘出,响应袅袅青烟往某个方向不断聚拢,最后猛然凝合在一起——

“卿卿……”

一声轻唤,金红交织的羽毛缓缓飘落。

他瞪大眼睛看向那道虚幻又真实的身影,愣愣地张着嘴。这一刻,他明白了什么是激动,明明太多太多的话想对这个人说,但过于庞大的情绪反而阻塞得人失了声。

只可惜,赵六并没能领会到这一点。他见叶臻卿只是死死盯着自己不出声,顿时大呼不妙,心想完了,自己死得这么随便卿卿一定是生气了。于是,变成鬼魂却依旧没什么长进的男人抢先开口道:“你……卿卿,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想揍我,但我有话想对你说,你等听完了再动手,好不好?”说着眼神飘忽地偷偷观察叶臻卿的表情,见他没有发火的征兆,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你看,我这人没什么出息,人怂,胆儿也不大。活了这么多年,我觉得自己干过的最出息的事儿就是追你了……我真的真的想跟你一起过一辈子,哪怕光看着你都行。”说着,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要是放在以前,小爷才不乐意傻不拉几地冲在前面送死……”

“但一想到你,小爷豁出去了。”

“我贱命一条,混吃等死也就那么几十年,但你不一样。”

“我想保护你,想让你几百年、几千年都能在人间过得舒舒服服平平安安。”

“所以……卿卿,我一点都不后悔。”

叶臻卿安静地听完赵六的告白,闭上双眼掩去了所有情绪。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大声吼道:“你还不快给老子滚去投胎!??”

心里七上八下的赵六被吓得一个哆嗦,整个人的魂儿都淡了,忙不迭躲到织雾身后哭丧着脸:“卿卿你别生气!我这就去我马上去我……”

“生气个屁!”叶臻卿一扫以往的云淡风轻,毫不客气地爆着粗口,“谁要你自说自话地豁出去!?为我?老子会需要你护着,啊?”

“可是我……”

“说什么喜欢我……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老子要的是什么吗?!还让我过得舒舒服服平平安安,你就没想过老子也……”

声音硬生生地消失在抑制不住的哽咽中。

赵六错愕地瞪大双眼。他看见了那人眼角淡淡的水渍。

叶臻卿侧过头去,一手捂着脸,没有泄出一声哽咽,只是抖着肩膀一丝丝一点点的吸气,眼泪接连从紧阖的睫毛里渗出,一颗连着一颗坠下来。

“我……卿卿……你别哭,你……”赵六从未见叶臻卿哭过,慌忙飘过去想擦他的眼泪,然而双手却生生穿身而过。于是他唯有不知所措地看着这惯常淡漠强韧的人落泪,心里一抽一抽地疼,没有哪一刻比眼下更觉得自己确实混蛋。

“你一哭,小,小爷我就也想哭……”

织雾在旁静静目睹着一妖一魂相对,倏尔上前两步,抬袖拭去叶臻卿的泪水,接着竖起手指往他眉心一点:“……别伤心。”

相接处迅速浮出一道金棕暗纹,紧接着,一朵金焰经由织雾指尖破出,挥手间被他引往赵六的魂魄,顿时石沉大海似的融了进去,在同一个位置现出一模一样的纹路。

“温道长说,渡一道魂火护他三魂七魄,再度轮回时,他便不会忘了你。”

做完这一切的沼仙虽面色苍白,却神情格外满足地抿唇一笑:“今夜,你们终于可以好好道别了。”

 

》尾声

又是一年暖春,烟花三月下扬州。

人真是这个世间最脆弱又最坚强的存在。

在历经了那场名为“安史之乱”的浩劫后,偌大的扬州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了元气,很快又呈现出一股欣欣向荣的风貌。卖偶人的,卖糖葫芦的,卖各式小玩意的,听书的,看戏的,走街串巷的。川流不息的人与川流不息的声音,热闹、繁荣,一切仿佛都未改变,却又仿佛一切都变了。

是啊……被一个名为赵六的混蛋牢牢捆缚于世事轮回中,时光流转,唯有他不曾变更分毫。

那一日后,叶臻卿便把赵六的骨灰带回了扬州,葬在再来镇外的某片林子里。地方是温寒找的,据说风水绝佳,这骗子道士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说赵六下辈子定非富即贵,说不定能投胎成个皇子龙孙什么的。

叶臻卿倒是不在意这个,反正,不管赵六下辈子是男是女、草根富贵、哪怕连人也不是,他都会找到他,然后,陪他走完一辈子,再然后,继续等待下一个轮回。

至于这样的等待是否有朝一日会厌倦、会感到后悔;是否、有朝一日会因习惯了生离死别而变得麻木,从而模糊掉活着的意义?叶臻卿并不愿细想这个问题。

因为,即便是面对着这样危险的未知,眼下的他也不觉得可怕。

“赵六……”

看着桥底水波流转,叶臻卿微笑着闭上眼,无比怀念地低声念出了这个名字。

“呃,这位姑娘可是在叫我?”

熟悉的声音从耳旁传来。叶臻卿瞪大了眼睛扭头,却见一匹黑马正慢条斯理地嚼着干草,一个身着甲胄的青年正牵着马看他,那张脸,叶臻卿原以为还要过更久、更久之后才能再次看见。

涌上心头的情感太过纷杂而庞大,以致于一时间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姑娘,你,你怎么哭了?”那青年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翻找,似是想找出块能擦眼泪的巾帕,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即便过了一个轮回也依旧没什么长进。

叶臻卿抬手摸着潮湿的眼角,自己也有些吃惊。

其实他心里明明很平静很平静,只有一个声音淡然地说着,你看,死亡不过是一场离别,终有一日会再次相见。

而终有一日……轮回也会成为永恒。

所有一切的莫名其妙的枯守与心灰意冷,似乎都是眼下重逢这一刻的铺垫,仿佛……烟花绽放。

于是叶臻卿摇摇头,先一步抬起袖子把眼泪抹了个干干净净,随即一言不发地取下腰后重剑,看着眼前一脸不安的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气:

“拿命来!!!!!”

 

扬州城的街道,今日也一如既往的热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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